第39章 歌的怒潮与火的洪流 一
四月七日,武汉三镇点燃了“第二期抗战扩大宣传周”的烽燧。这是政治部第三厅初试啼声的壮举。
四月九日是歌咏日。上午十时,汉口北郊的跑马场,已然化作一片声音的怒海。民声、星海、量才、青年、三八女子歌咏社、华北歌咏宣传大队、孩子剧团、匡时小学童子军、复兴纱厂女工……近百个歌咏团体,超过三千名歌者,从烟囱林立的工厂、书声琅琅的学堂、窄仄潮湿的里弄汇聚而来。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、打着补丁的学生服、沾着油污的围裙,却个个挺直脊梁,眼神灼灼如星。军政长官的深色制服、各界代表的素色长衫、普通市民的粗布短打,汇成了浩荡的人潮。简陋的**台前,救亡标语如林矗立,红布横幅在江风中猎猎作响,上书“以歌咏代炮火,以怒吼卫山河”!
郭沫若在田汉、冼星海、张曙的簇拥下步入会场。眼前这黑压压望不到边、却又秩序井然的歌咏方阵,让这位饱经风浪的文坛领袖也瞬间失语。他猛地抓住田汉的手臂:“寿昌,你们……这是撒豆成兵吗?短短数日,这三千歌者,从哪里钻出来的?!”
田汉脸上漾开红光,他用力一挥手臂,仿佛要将胸中块垒尽数挥洒:“沫若兄,这不是仙法!是多少像星海、张曙这样的音乐教员,多少热血学生,在防空洞里、在工厂食堂、在难民收容所的油灯下,一句一句教唱,一夜一夜排练,播下的火种!是千千万万不愿做奴隶的喉咙,在等着这一刻的共鸣!今天,这火种,燎原了!”
在田汉的邀请下,郭沫若登上那用木板临时搭建的**台。历史的风云在他胸中翻涌。他推开递来的讲稿,即兴开言,声音借由简陋的铁皮喇叭,撞向每一颗跳动的赤心:
“同胞们!同志们!眼前这歌咏的**,让沫若想起楚汉垓下!昔日,张子房一曲洞箫,‘四面楚歌’,便吹散了楚霸王的八千子弟兵!今日,倭寇的炮火比霸王更烈,铁蹄更凶!我们拿什么去摧毁他们?!” 他骤然拔高声调,手臂如利剑般指向苍穹:
“用我们的喉咙!用这四万万同胞同声共气的怒吼!我们要给东瀛倭寇,来一个‘四面倭歌’!让他们的士兵在异乡的寒夜里,听到这歌声,想起富士山的樱花,思念故土的亲人,动摇他们的兽性!让我们的歌声,化为刺穿敌酋心脏的利箭!用这歌咏,做最锋利的抗战宣言!用这歌咏,为胜利的明天——提前欢呼!”
掌声如惊雷滚过大地。田汉大步上前,这位“歌咏运动旗手”的眼中燃烧着两团火焰:
“我们要让这抗争的强音,冲出武汉!响彻神州!震撼寰宇!让全世界都听见——中国未亡!中国在战歌中重生!” 他振臂高呼:“打倒日本**!保卫大武汉!” 台下,三千个喉咙化作一个巨喉,声浪排山倒海,直欲撕裂铅灰色的苍穹!
口号的余波尚在空气中震颤,冼星海已冲向场中一块凸起的土坡。几个赤膊的码头工人推着一辆运货的平板车挤到他身边,粗着嗓子喊:“冼先生!上车!站得高,弟兄姐妹们才看得真!”
冼星海没有丝毫犹豫,一脚踏上车板。他环视四周,三千双燃烧着同样火焰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。他双臂猛地擎天而起,一个斩钉截铁的下劈手势——
“起来!不愿做奴隶的人们!”
《义勇军进行曲》那熔岩般滚烫的旋律,瞬间从三千个胸膛中喷发!当第一个“前进!”炸响,冼星海身体如满弓绷紧,右臂如刺刀般刚猛地刺向前方!第二个“前进!”迸出,左臂挟着雷霆万钧之力挥出!当那决绝的“前进!进!”如火山爆发,他左脚狠狠跺向车板,“咚!”的一声闷响,仿佛战鼓擂在每个人心头!这充满原始力量与生命激情的指挥,彻底点燃了全场!歌声不再是合唱,而是化作了奔腾的铁流,冲锋的号角!《牺牲已到最后关头》的悲壮,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》的酣畅,《救国军歌》的铿锵,《中华民族不会亡》的誓言,《救亡进行曲》的昂扬……一首首救亡战歌,如同长江叠浪,一浪高过一浪!三千人的声浪汇聚成一股摧枯拉朽的洪流,在跑马场上空翻滚、咆哮,震得脚下大地嗡嗡作响,震得每个人血脉贲张!
“歌德!席勒!可曾梦见过此等景象?!” 田汉热泪纵横,紧紧抓住洪深的手臂,声音嘶哑,“我站在这里,不是观众,是亲历者!亲历一部民族在血火中觉醒、在歌声中站起的活史诗!三厅,此生无悔!”
大合唱的余威尚在耳膜轰鸣,分队合唱的画卷次第展开。当首都平津学生流亡宣传团唱起《流亡三部曲》之《松花江上》,那凄婉哀绝的旋律如泣如诉:“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……” 巨大的悲怆如同寒潮席卷,无数人掩面而泣,思念沦丧的家园,控诉暴虐的侵略。然而,就在这悲痛的深渊,旋律陡然昂首!《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》那钢铁般的音符如惊雷破空:“……敌人从哪里进攻,我们就要它在哪里灭亡!” 绝望的阴霾被撕裂,悲愤化作冲天的斗志!泪痕未干的脸庞,瞬间被激昂的红光点亮!
华北歌咏宣传大队的《保卫大武汉》以战鼓般的节奏和必胜的信念,点燃了全场的血液,掌声如潮水般应和着节拍。掌声未落,一群小小的身影被沸腾的人群高高托起,送上简陋的舞台——是孩子剧团!他们衣衫单薄,小脸冻得通红,却挺着稚嫩的胸膛,用尽全力齐声高唱《游击队歌》:“我们都是神枪手……” 那稚嫩却无比嘹亮、充满无畏气概的歌声,让钢铁汉子也为之动容,掌声、喝彩声、呜咽声汇成一片,几乎要将这些战火中的雏鹰吞没!
郭沫若、田汉、洪深、张曙沿着喧嚣的边缘前行,试图丈量这声音的疆域。冼星海奋力从激荡的人潮中挤出,汗水浸透了额发。耳畔是震耳欲聋的声浪,眼前是汹涌澎湃的人海,这位音乐家的心脏狂跳不止。
“奇观!旷古未有的歌咏奇观!” 田汉抹去滚烫的泪水,声音哽咽,“数百、上千人同声悲歌,气冲霄汉!这哪里是唱?这是灵魂在向天地立誓!”
郭沫若同样泪流满面,他指着那没有任何乐器伴奏、却整齐划一、雄浑无比的声浪:“听!此乃天籁!发自四万万胸膛的最强音!是睡狮觉醒的咆哮!雄浑!豪迈!沛然莫御!”
冼星海的声音带着扬眉吐气的颤抖:“在上海……**、教歌,心口像压着巨石!为何?为何在自己的土地上,唱一首爱国歌,竟要提防巡捕的警棍、特务的冷眼?而此刻!” 他张开双臂,仿佛要拥抱整个苍穹,“歌声自由!呐喊无羁!宪兵的刺刀,也只能在歌声的海洋外徘徊!这痛快……无以言表!”
“是啊!” 田汉感慨万端,“从地下到台上,从被禁者到号令者,这一步,何其艰难,又何其壮阔!”
冼星海眼中燃烧着火焰:“更痛快的是,《保卫大武汉》《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》……这些新生的战歌,正像长了翅膀,飞入千家万户!被十数万人同声传唱,汇成这撼天动地的洪流!这就是音符的力量!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真义!”
洪深远眺着沸腾的人海,目光深邃:“可以预见,这歌声,将从武汉——这颗中国不屈的心脏,乘着电波,随着人流,传遍黄河长江,白山黑水!那时,四万万同胞,神州**河山,将同声相应!这声音,必将响彻寰宇,向宇宙宣告中华民族的伟岸雄魂!”
“看啊!他们多么爱唱!唱得多么动情!这音乐的灵性,是刻在骨子里的!” 一股巨大的热流席卷冼星海,他浑身滚烫,几乎要冲进那歌咏的方阵,与众人一同引吭高歌!
张曙紧握双拳:“我看见了!多年追寻的梦想,正在眼前绽放蓓蕾!人民通过音乐发出了抗战的怒吼!而音乐,也必将在血与火的洗礼中,深入民族的骨髓,获得新生!”
